忆王明居学长

期次:第553期    作者:刘元树   查看:63

  王明居学长是一位颇有建树的美学家,是安徽师范大学一位名副其实的老教授。去年九月下旬,他游美前夕,还来电相约合肥聚首。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三个月不到便溘然长逝了。作为与之相交几十年的老朋友,除甲午冬至那天心驰芜湖向遗体告别外,特从封存的记忆中搜寻出一些往事,作为永恒的怀念。 1958年,在“大跃进”的锣鼓声中,明居从哈尔滨、我从上海来到刚成立的合肥师范学院中文系教书。同在一个教研室,同住一栋楼,加以大家都是坦诚的人,相识后很快就熟悉起来了。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早已忘记。长期留在我脑海里并烙下深深印痕的,是他到校不久听我上课的一幕——诺大的教室挤满了青年学生,后排有一个年岁稍大的年轻人,身穿棉大衣,头戴皮毛做的苏联式红军帽,帽子两边护耳边沿的短缨未在头顶上系牢,护耳便张向两侧,不时悠悠地晃动……1959年7月,明居与赵光霞女士结婚。十年间,相继生下三个儿女。双方的母亲都是家庭妇女,便同来合肥随儿女生活。三代六七口人,睡在两间20多平米的卧室里,虽然拥挤不堪,倒也甜蜜温馨。而经济的困窘,却让明居夫妇伤透了脑筋。明居初来合肥时,月薪53元,后调为59元;光霞30元,后增为35元。每月不到百元的工资,要养活六七口人,一人一天平均不到5毛钱。当时的物价虽低,但不到5毛钱要解决一人一天的全部费用,实在是要省吃俭用、周密筹划、精打细算才行。我记得当年系里组织过一次远足参观学习的政治活动,参加者要交两毛钱就地午餐。明居没有多余的钱支付,便自带干粮充饥,所谓“干粮”,不过是硬邦邦的米饭团而已。
  明居对自己如此节俭,对朋友却慷慨大方。这里,我讲一件刻骨铭心的往事。
  事情发生在上个世纪60年代共和国历史上著名的“自然灾害”时期。那年头,黄豆是高档营养品,只有住院的浮肿病人等少数人才能凭票券买到一点;至于肉食更是奇缺,除“高干”外,一般老百姓不知肉味,何止三月!而明居从老家皖东天长带来一点黄豆与咸肉,经夫人烹调后,竟端了一碗到我家来。在那么困难的年代,送来这样珍贵的食品,简直使我承受不起。
  1969 年,“文化大革命”进入“斗、批、改”阶段,合肥师范学院在“斗、批”之后停办了,校址让给北京南迁的中国科技大学。明居夫妇随中文系合并到芜湖皖南大学即随后更名的安徽师范大学。我则下放到肥东县梁园公社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后来得知,明居去芜湖后,又添了一个孩子,同去的母亲60开外,又患关节炎和心脏病;儿女逐渐长大,有的已上高中或大学。工资的增加远不如支出的增加,生活困窘日甚一日,被芜湖市政府列为全师大最困难户。校办一位姓杜的主任通知明居,要他记下每天的开支,上交市人事部门审核属实后,每年可给20元的生活补助费。明居拒绝了。
  1974年,我从农村上调安徽师大,即去校内池塘边的“红楼”拜访他,室内一切都显得很破旧。在卫生间里,我发现一个吊挂着的玻璃丝网兜内,装的全是剪成小块的废报纸和油印的旧讲义,代
手纸用。可见明居的经济情况,实在拮据。
  即使这样,明居依旧慷慨大方。中文系资料室资料员霍养信同志,做事一丝不苟,对人一视同仁,刚正不阿,默默奉献。可惜因贫病交加,不到50岁就去世了。噩耗传出,全系同仁为之悲叹。一位好心人牵头为他的家属募捐,明居欣然解囊,捐出 10元。在那时,10元钱可是明居个人半个月的生活费用,也等于芜湖市政府给师大最困难户半年的生活补助。
  “文革”初期,明居被划入“革命群众”范围,他自然紧跟部署,积极投入批判斗争。谁料到芜湖后,一夜之间,竟成了“现行反革命”,局外人真难以置信。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明居到芜湖不久,就遇上了“一打三反”运动。“一打”就是“打击现行反革命”。决策者的心目中是否有具体对象,老百姓当然不得而知。但有些单位在贯彻这一“伟大的战略部署”时,总是调动一切感应器官,捕风捉影,首先搜寻对“伟大领袖”和“他的亲密战友”的反对者、污蔑者以及非议者开刀。
  原合肥师院教师王多治(即诗人治芳),消息灵通,心直口快,听到这方面的言论,便透露给二三同事。“一打三反”开展后,被知情者揭发,便被暂定为“现行反革命”,从下放地淮北利
辛押回学校具体交代。一天,明居与之相遇,安慰他说:“我看你不是反革命,有错误,交代、检讨就是了。”这话被一旁的一老左听见,便向上级报告,明居就成为了“一打”的对象。
  在工宣队的授意下,由系某领导出面,为明居举办毛泽东思想专题学习班。学习班以红得发紫的人为头目,以“左视眼”为骨干,以明居为靶子,外加一些知情人组成。“学习”时,总是先念几段“最高指示”,然后表演三部曲:交代、揭发、批判。天天如此。
  学习班的策划者为了达到主观设计的效果,不准明居与外界接触,家人探望也属于“不准”之列。三餐由监视者送饭,连上厕所也有人跟随。时值盛夏,炎热难当,汗流浃背时,只能开开水龙头接些水擦擦身体。
  为了“推动”学习,领导者一方面组织“革命群众”写大字报,一方面召开大会揭发、批判。揭发的内容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么一点,而批判的高度却骇人听闻:向敌人通风报信,就是内奸、叛徒;内奸、叛徒就是破坏运动的绊脚石;包庇现行反革命就是现行的反革命……如此折磨,长达半月之久。结果,那位心直口快的老师,构不成现行反革命罪,也谈不上多大错误,没有受到任何处分,连口头批评也没有。明居的种种罪名,自然也就是无
稽之谈。一场轰轰烈烈的闹剧也就呜呼哀哉了。
  明居的学术研究是从鲁迅起步的。上世纪70年代到芜湖之后,才转向美学。那时,他承受着一般人难以承受的政治压力和经济压力,锲而不舍,苦干十年,终于完成了 《通俗美学》 这本脍炙人口的大著。而出版却在完稿五年之后了。出版时,明居的职称还是讲师。
  《通俗美学》 荣获全国优秀畅销书奖、全国首届优秀教育图书奖,连同修订本在内,累计印数四万余册。正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通俗美学》 的获奖与畅销,给明居带来巨大的喜悦,经济状况也开始有所好转。他乘势前进,奋力拼搏,之后的五年内,又先后出版了 《唐诗风格美新探》、《文学风格论》、《模糊美学》、《模糊艺术论》 四本专著。
  这些著作引起了学术界的普遍关注,《模糊美学》 尤得好评。其开拓精神与奠基意义,甚为专家们所称许。周长才先生说:“由于模糊美学可以解释20世纪西方现代派艺术中前人无法解释的东西,所以它必然具有世界意义……到目前为止,我认为对模糊美学贡献最大的是王明居先生。”(《模糊美学在中国》,《外国文学研究》 1996年第一期)季羡林先生说:模糊美学与比较文学“有紧密相连的关系”,谈比较文学而不顾模糊美学,“那是绝对行不通的”。他接着说:“我对模糊美学,并无精湛研究,外国著作一本还没有读过。我现在正在读王明居教授的 《模糊美学》,觉得颇有收获。”(见他为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陈淳等主编的《比较文学》 所写的序言)明居是个澹泊名利的人,但还没
有到心如枯井的地步。1989 年,他赴蓉参加学术讨论会,当时我已经调西南民院任教,并主持汉语文系工作,便请他给全系师生作一次美学讲座。在商量怎么介绍主讲人时,我才知道他仍是副教授职称,颇感不公,他也流露出一些情绪。难能可贵的是,他不怨天,不尤人,不用歪门邪道的手段来讨好评委们,而是勤奋再勤奋,拼搏再拼搏,最终以优异的成果无可争议地征服了评议者。
  1991年12月中旬,我在成都接到明居从芜湖打来的电话,说他刚被批准为教授,评议时全票通过。他很强调“全票通过”,言语中流露出许多欣慰。我无话可说,只“啊、啊”两声。因为副教授、教授对于他来说,都来得太迟了。
  明居出生于 1930 年,晋升教授时年逾花甲。所以人们诙谐地说,他刚评上教授,就是老教授了。
  “老教授”精神不老。晋升教授后,他仍以美学为研究中心,纵横开拓,锐意创新,发表了35篇论文,完成了6本专著,其中 《唐代美学》、《徽派建筑艺术》、《叩寂寞而求音》、《先秦儒道美学》 已先后出版。《王明居美学文选》、《徽派建筑风韵》 以及“自传”正在印制中。总其成的 《王明居文集》 不日即可出齐。这是多么骄人的成绩!
  这成绩不是句号。明居是个闲不住的人,茫茫太空又美景无限。他准会继续寻找美、欣赏美、研究美,不断写出关于太空美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