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一
　　昏黄的路灯亮起的时候，我正坐在路边的水泥台阶上。路上的人很少。眼前这条路早上刚铺上黑而黏稠的柏油，我赤脚踩在上面，感觉到它在凝固变硬，但此刻它还是软的。我的伙伴在我身后的一片水泥地上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他们叫着、笑着，昏黄的灯光照在他们的脸上，上面有光晕一般的细小绒毛。他们还小，我想，我和他们一样，但我老忘。
　　二
　　夏天总是比其他的季节漫长。我看见他们在风里玩、在雨里玩、在毒辣的太阳的阴影下玩，他们都穿着短袖短裤，红的黄的拖鞋有的掉了一只装饰在上面的狗耳朵，有的开了胶，但他们都不在意。他们都光着脚。我也一样。
　　三
　　有一次他们玩一个没有名字的游戏——从楼梯高处跳到地面上。我在两个楼梯的转折处站着，开着的窗偶尔吹进一阵闷热的风，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他们一个接一个的爬上楼梯，一阶一阶的向上升，然后像在平地上跳远一样地屏着气、摆动着两个细瘦的手臂，向下猛地一跳。随着落地的嘭的一声响，响起的还有他们的叫和笑。当然，还有大哭的嚎啕。那嚎啕着的哭泣的是我的妹妹。先前她爬的很高，而她的身体很小，我看见她站在高处笑，跳，然后落到地上。她哭了。她抬起的脸上有血，她的脸磕在了一个堆在墙
角断裂的砖头上。砖头是红的，她的血也是红的，太阳照在上面，那血红的发亮。
　　四
　　我的妹妹眉毛断了，因为那一跳，因为那脸上流下的血。后来她想起她断了的眉毛，就想起了那没名字的游戏。她没有再爬上楼梯，也没有再跳。她和我站在一起，站在我旁边又叫又笑。
　　他们都忘了太阳下的嚎啕，忘了砖头上的血，更没有看见她断了的眉毛。他们爬上去、跳下来，笑、叫，中间仍夹杂着几次嚎啕。
　　他们还小，我想，但我也和他们一样，我老忘。
　　五
　　夏天的太阳并没有让我们长大。长大是一瞬间的事，而在那一瞬间到来之前，我们仿佛停止生长。
　　我看到他们光着脚，炽热的水泥地让他们笑着逃跑。太阳很大的正午，他们躲进院子里一个废弃的大巴车里。他们在那里玩过家家——摘几片树叶做事物，一撮灰尘当佐料，他们撕一些纸片在上面写了数字当作钱。这样的游戏可以持续很久，直到太阳落山。
　　我也在其中，每次都扮演一个小贩，卖各种被重新命名的树叶和
杂草。他们把纸片给我，把树叶和杂草带走。其实根本不必这样，我想。他们完全可以自己凭空想象，给任何东西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可以是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但，他们没有。
　　我的纸片越来越多，可是并没有用。我从树上摘树叶，从地上拔草。
　　他们在游戏里有了新的身份：爸爸、妈妈和孩子，而我没有。我只是附属其中，贩卖他们想要的一切。
　　阳光在阴影之外很明很亮，但没有人被吸引。我的纸片越来越多，我想走，但没有人宣布游戏结束。
　　他们说我必须要花“钱”。他们安排我生病。他们的身份又变了，爸爸变成了医生，妈妈变成了护士，那个孩子和我一样开始生病。他们让我说我感冒了，我就感冒。他们让我说我发烧了，我就发烧。我有很多纸片，我并不怕，但那个孩子他没有。
　　太阳落下去了。亮的耀眼的天开始变得灰蓝，渐渐的又红了起来。我们站在已经不是阴影的阴影里抬头看着天，没有笑，也没有叫。树叶和杂草，还有那些纸片都失去了意义。一天就要结束了。
　　六
　　很多个夏天连在一起，像一个又一个四季。他们还在一起玩。他们不再光着脚了，他们中间有人意识到了自己是“她们”。“她们”穿起了裙子，而“他们”依旧穿着短裤短袖。他们的拖鞋整个夏天都长在脚上，后脚跟处磨得又脏又薄。
　　但他们还在一起，一起笑、叫，一起玩。
　　有一天风很大，他们站在一个很大的屋檐下。他们看见灰蓝的天上有一个风筝，它越飞越高，越飞越高，但放风筝的人却在很远的地方，他们没看到。我站在他们中间一起看，我也想有一个风筝去放。我想他们也一样。
　　他们把一根细线系在红的白的塑料带上，然后他们在风里跑。线攥在他们手上，塑料袋中鼓满了风飞到了天上，于是他们又笑又叫。但我没有，我只是站在原地看那个风筝。它几乎成了一个点，渐渐的仿佛要融入飘着的云里。
　　他们笑着叫着，我看见他们的“风筝”在空中飘，它们没有越飞越高，也没有成为遥远的一个点。然而风停的时候，我看到那个飞了很高很远的风筝和它们一样的落了下去。
　　七
　　夏天还在持续，阳光下的阴影里也总是聚满了人，但那里没有他们。
　　刚修好的柏油路没有长年累月被碾压粗的坑坑洼洼，他们也很久没有在暴雨的时候撑着伞蹲在马路的坑洼边捡那些磨的浑圆的石子。老是赶走他们的老大爷，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他的零食摊。我站在楼下的水泥地上往上看，他们的窗户都开着，却没有人出来。
　　那个夏天连续下了很多天的雨，雨水漫出了院子里的池塘流到了路上，学校都停课了，但他们也许还在上课。
　　我在屋子里和妹妹玩过家家，总觉得无聊。我爬上楼梯的台阶往下跳，没有人在周围叫和笑。那块砖头在墙角没人动过，从妹妹脸上流的血融在砖色里，不再发亮。没有风，也没有风筝在天上飘。
八夏天在我们长大的一瞬间就过完了。
　　快到秋天的时候，下了一场冰雹。因为惊奇，他们都从窗子中伸出了脑袋，我看到他们互相的叫着，却没有笑。他们打开的窗又匆匆的紧闭了。
　　秋天，我坐在路边的水泥台阶上，脚边堆着捡来的树叶。我想起夏天我卖给他们的重新命名的树叶，但他们不在。我点燃了它们，它们冒出了被风吹的摇晃的火焰。冬天很快也会来的，我想。在那将要熄灭的火焰中，我看到了我的夏天。
　　2017级中国语言文学 张坤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