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暮年的怀古与悲叹

——读杜甫 《蜀相》

期次:第588期       查看:131


  《蜀相》 是杜甫写于上元元年(760)春的一首七律,前四句述武侯人不在,后四句悲武侯功未成。首联以问答始,记武侯祠方位;颔联写武侯祠内景,因情言景,怀古人而伤今事;颈联言武侯功绩,感其胸有大才,君臣相得,鞠躬尽瘁;尾联痛其不时,壮志未酬,身已先殁。《唐宋诗醇》 云:“老杜入蜀,于孔明三致意焉,其志有在也。”
  首联以上句“丞相祠堂何处寻”发问为始——同时这也是全诗之始,写出了武侯祠的方位和作者急于去武侯祠吊谒的心情,《望岳》“岱宗夫如何”也是以发问开启诗篇。“寻”有“求”之意,正能体现作者急切的心情,如作“去”、“有”,均无此味。下句“锦官城外柏森森”中的“锦官城外”则是杜甫设问的答案,“森森”二字为接下来的写景和议论营造了肃穆气氛。武侯祠前有柏一株,传为诸葛亮亲手栽种,杜甫另有 《古柏行》 开首四联“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双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两千尺”,正可为“森森”作注。《诗经 · 召南 · 甘棠》 曰:“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意为后人爱戴前人,不忍毁其树木,于是“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古柏行》),其柏“森森”然,后人爱戴之情溢于言表。“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柏有“森森”之貌,亦见丞相盛德。
  颔联“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写入武侯祠所见之景,上承首联发问之语,下引作者吊古之情。“映”即是掩,“隔叶黄鹂”即为藏在树叶之中的黄鹂。此处“自”、“空”互训,是本句精彩的关键。一般来说,游览武侯祠,应写其构造规模,如其“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咏怀古迹五首》其五),又如“崔嵬枝干郊原古,窈窕丹青户牖空”(《古柏行》)。但这两句只写武侯祠周围风景,盖老杜用意不在祠而在人也。以乐景衬哀情,作者吊谒武侯之情倾泻而出:绿草掩阶,生机无限,但徒有春色;黄鹂鸣叶,清脆曼妙,却空作好音。游览名胜,满目春光,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在此时的杜甫看来,武侯其人不在,其功不成,令人悲伤。但作者因何而悲(甚至连春色美景在他眼中都成了悲景),又为何悲得如此之深?
  颈联“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写武侯功业,同时为尾联的悲恨(遗憾)之情铺垫。《三国志·诸葛亮传》:“徐庶见先主,先主器之,谓先主曰:‘诸葛孔明者,卧龙也,将军岂愿见之乎?’ 先主曰:‘君与俱来。’ 庶曰:‘ 此人可就见,不可屈致也。将军宜枉驾顾之。’ 由是先主遂诣亮,凡三往,乃见。”在这首诗里,刘备俨然成了杜甫理想中的“英主”,“三顾频烦”,诸葛亮感其恢复之志坚,求贤之意诚,于是隆中相授“天下计”,君臣一体,自是“如鱼得水”;诸葛亮在任“蜀相”时也不辞辛劳,临危受命,为刘备开土,为刘禅济业,以至于“志决身歼军务劳”(《咏怀古迹五首》 其五),鞠躬尽瘁,这怎不是拳拳老臣心?
  尾联“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结束全诗,也把全诗推向高潮,一切的悲和恨都凝结在这十四字中。《三国志 · 诸葛亮传》:“十二年春,亮悉众大由斜谷出,以流马运,据武功五丈原,与司马宣王对于渭南。亮每患粮不继,使己志不申,是以分兵屯田,为久驻之基。耕者杂于渭滨居民之间,而百姓安堵,军无私焉。相持百余日。其年八月,亮疾病,卒于军,时年五十四。”诸葛亮“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拳拳老臣之心实在“开济”二字,但是这些最终成了武侯最后悲剧命运的铺垫,两联逆转之势,怎不让人心痛:虽然武侯有开济之力,老臣之心,只可惜“运移汉祚终难复”,壮志未酬身先死,怎能不让天下仁人志士为之落泪,为之高呼“亡之,命矣夫”!
  老杜以“蜀相”为题,句句紧扣,盖兴发之意,全在此二字。为相者,“三已三让”,可谓忠矣。武侯之不同者,在其为蜀相,有临危受命之力,亦有殚精竭虑之心,然时之所往,此时的蜀国,犹逾既倒之狂澜,非一人之力而能挽,盖其为者,乃“知不可为而为之”,其可称“仁”。唐人作诗,喜以汉自谓,蜀汉之势,与诗人所处之时毕竟不同,但“益州疲弊”,危急存亡之时,尚有诸葛“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而今“大厦如倾要梁栋”,武侯安在哉?
  杜甫写 《蜀相》,不特吊谒武侯,更是借武侯运命以伸己志,可见用心良苦。本诗作于上元元年,恰值老杜生命中最后一个十年的开始。老杜当然不能预知生死,但长年飘零的劳苦使他渐生日益衰颓的感觉。青壮年时的他喜欢咏马、咏鹰、咏凤凰,并“致君尧舜上”、“窃比稷与契”;而今垂垂老矣,他转而追思武侯一类扶危济难之臣,垂垂老矣的老杜转而追思武侯一类扶危济难之臣,其心不变,其力不足也已。杜甫纵有扶危济难之心,但却无君臣相遇之幸,故颈联既有对武侯能够有机会临危受命的钦羡,亦有对其鞠躬尽瘁的感佩;但其功业不成,人已先去,又怎能不让迟暮的杜甫失声痛哭?
  全诗以平句起,气势不断变化,情感不断转折,读来不畅,似有呜咽之感。全诗的高潮在尾——在情感激动处戛然而止,给人留下无尽的韵味,这怎能不让人掩卷长叹,唏嘘不已?今天,我们再去看武侯,看作诗怀谒武侯的杜甫,看掩襟流泪的“英雄”——这些人,都是同一种精神的延续。李敖在《北京法源寺》 中说:“(怀古的情怀)不滞 于 一 己 与 小 我,显 得 浩 荡 而 恢廓。……一旦衔接上古人,你的生命就变得拉长、变为永恒的一部分。”诚哉斯言。
  (文/文学院2017学科语文教育硕士 苑万军)